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一城”,龚定庵认为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一笔。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噢,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谕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衷,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