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题纸,立即传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考最当注意的一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一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入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一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一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一定可以到手,但这一回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出语一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做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能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一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一面饮酒,一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一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一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一联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一)
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繁音满一城。(六)
深闺今日寄,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一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一、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一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一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一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同样的声音,则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一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备了,何必都挤在一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不临时抱佛脚了,下一“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一、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