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言,亦只是轻声细语的三两句话。及至吃过主菜白汁鳟鱼,黎元洪开口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内阁虚悬,”他看着右首的颜惠庆说,“曹仲珊那面希望颜骏人兄出来,我非常欢迎;关于副署的问题——”
“副署不成问题。”颜惠庆抢着说道,“不过,我实在无法担任,原因不必细说,大总统一定能谅解的。”
保派提名颜惠庆,是打算着让他来摄行大总统职权。黎元洪既不肯交权,颜惠庆便不肯贸然“承乏”。这个难言之隐,彼此心照不宣,黎元洪就只好转移目标了。
“少川兄,”黎元洪说,“英年俊发,一定肯来担当的!”
“不敢,不敢!”顾维钧指着孙宝琦说,“孙慕老德高望重,今天的局面,只有孙慕老才弹压得住。”
“慕老,”黎元洪转脸问说,“如何?”
孙宝琦摇一摇手,打着杭州乡话说:“没弄头、没弄头!”
“没弄头”就是不能干。看他意志坚决,黎元洪没有勇气劝驾了。
“各位看,今天的僵局如何解决?”黎元洪说,“我不能再蹈民国六年的覆辙,自己一走了之。我下台没有问题,可是不愿做徐东海第二,让人糊里糊涂撵走。我是依法而来,还得依法而去。”
对于黎元洪的牢骚,所得的反应,仍是近乎漠然的冷淡。汤漪看不过去,起而发言,认为国会应对大总统的任期做出明确的解决。目前“公民团”及军警索薪团的行动,国会应该出面干预。他说完了,王家襄想做解释,谁知站不起来,低头一看,才发觉纺绸大褂的下摆,为邻座的吴景濂压在双股之下,显然,是有意劝阻他说话的表示。
一场盛宴,在萧索的气氛中结束,两瓶香槟,原封不动。等客人告辞,黎元洪又召集智囊会议,决定了一个大原则,人可以走,权不能变。李根源的态度更为激昂,主张展开反击,方法是“开搅”。但以主张观望的人占多数,便决定再看一看,局势可有好转的迹象。
而迹象是反面的,包围的“公民”更多、更嚣张。冯玉祥、王怀庆提出辞呈。黎元洪请与直系一向接近、闲居在京的张怀芝将辞呈退回,冯、王拒而不受,并且出现了一件古今中外所无的怪事:陆军第十一师——由十六混成旅扩编的、冯玉祥的嫡系部队,中下级军官全体宣布辞职。
见此光景,黎元洪也觉得非走不可了。但走也得有所部署,首先是再打一个电报给直鲁豫巡阅使曹锟、副使吴佩孚,除了说明情势愈益恶化以外,表示“元洪何难一去以谢国人,第念职权为法律所定,不容轻弃。两公畿辅长官,保定尤近在咫尺,坐视不语,恐无以自解。应如何处置,仍盼示”。
接着是召集一次“作战”会议,决定在出走以后,宣布改组内阁,准张绍曾辞职,内阁总辞,除李根源以外,其余亦都准辞。派留任的农商总长李根源兼任国务总理,并任命黎元洪的第一号心腹金永炎为陆军总长,大有不惜与直系干戈相见之势。不过,兵在哪里还不知道。
除改组内阁的四道命令以外,另外还有三道战斗意味很浓的命令,一道是裁撤全国巡阅使、副使、督军、督理,全国军部均交陆军部直接管辖;一道是声讨制造政变者;再有一道是既以争取民心,亦以“开搅”的命令:“自民国十四年元旦起,裁撤全国厘金。”
所谓“厘金”,是一种货物通过税。在明朝,国家税收以田赋为主。万历末年,外有清兵,内有流寇,军费支出浩繁,都在田赋上动脑筋“加派”。到了崇祯年间,“加派”比正税超过几倍,谁有田谁倒霉,因此用拆字格咏“田”字的打油诗,道是“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地方情愿将受累的田送给公家,但公家只要钱,不要田,逼得地主、佃户相率逃亡,田地荒废,而流寇大增。明朝之亡,一半亡在这“加派”上头。
因此,清朝对苛扰农民,足以亡国,引以为戒。康熙三十八年,特颁一道上谕:永不加赋。清朝最重家法,雍正以后各朝,都能恪守祖训。乾隆好大喜功,六十年间有十次大征伐,军费都出自国库,不曾在田赋上加派分文。
道光末年,内忧外患交迫。咸丰即位之初,洪杨造反,席卷东南半壁,国库空虚,都靠各省统兵大员自己设法,但既不准加赋,这个法子从何处去想?于是有个叫钱江的幕友,主意打到商人头上,想出一个“厘金”的办法,货物行销,逢关过卡,抽取极低的通过税。积少成多,得以支应浩繁的军费,成就戡乱的大业。但洪杨虽平,厘金并未取消;到了民国,仍然如此。加派病农,厘金病商,久成苛政。因此,黎元洪下这道命令,便成了德政。如能实现,当然可以争取民心。不过定在民国十四年起实施,等于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起码要让他这个大总统当过年,才能实践他的诺言。否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诺言就成了空头支票。
话虽如此,继任的人因为有了他这句话,在厘金存废这个问题上,会出现困难。所以说,这道命令其实是“开搅”。
六月十三日上午,冯玉祥提出了“最后通牒”:在十二小时以内,发给欠饷三百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