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凄苦的心情,却都是只想到别人,未顾到自己。
由于两人都想隐藏心事,因而都很谨慎地避免谈到入秦以后的一切。荆轲觉得有一层须得表白,他在刺杀嬴政时,决不会像今天这样震动不安;但是,这话此时不方便说了。
不说,实在不安——怕夷姞会怀疑他的胆量,因而替他担忧。想来想去,还是要说。
“我想你或许会奇怪,何以我对一条人命,看得如此器重?照这样子,我或许下不了手去杀嬴政。是吗?”
“不!”夷姞脱口相答,“我不知道你怎会想到这些话,我可是没有想到过。”
“那么,现在你是知道了。你想,我会不会这样?”
“不会!”
“为何不会?”他怕她是故意不肯说真话,所以要她提出解释。
“这就是你不同于亡命之徒的地方。”夷姞从容答道,“亡命之徒拿杀人不当回事,因为他不懂生命的意义,更不懂勇与怯的道理。宫中有个侍医,技艺精妙,为人施刀圭,谈笑自如;但遇到他的爱子得病,他自己不敢置药。凡出于爱,勇者可怯,怯者可勇。你何爱于嬴政,为何下不了手!”
“啊!”荆轲高兴地笑道,“你讲得比我自己还透彻。”
然而,夷姞实在不愿意多谈这些道理。在这炎炎夏日,应付了这么一场变故,还要费尽口舌来安慰荆轲,身心交瘁,真的太苦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找些有趣的事来松弛绷得太紧的心弦。
于是,她伸个懒腰,用柔腻的声音说道:“我可真是累了!不能跟你谈那些道理了。得找些消遣,才能打发这么热的天气。”
“去荡舟如何?”
“我不想动。”夷姞懒洋洋地笑道,“只想弄些什么清凉的东西吃。”
“我来!”精神已大为恢复的荆轲,蹶然而起。出了延曦阁,叫人从池中挖了肥藕,取出窖藏的冰雪,调制好了,用一只青玉盘盛着亲自捧了进来。
一看这绿白相映的颜色,夷姞便觉中意,取片藕尝,藕也爽脆甜嫩,于是两人谈着嚼着,一大盘藕只剩下一片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却又不约而同地缩回了手。
“你来!”荆轲指着藕说。
“不,我吃得太多了。”夷姞拈起那片藕递给荆轲,“这一片归你。”
“这样吧,一人一半。”
他把那片藕,一掰两半,数根藕丝,牵连不断——荆轲愣了一下,把那两半片藕,悄悄放入盘中,闭口不语。
“怎么?”夷姞诧异地问。
“我不想吃了!”荆轲答道,“藕断而丝连,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连丝都断了!”
“嗨!”夷姞笑了,“你的心肠要软起来,比什么人都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发觉,这实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荆轲一向善于隐藏感情,只是她比较能够看得真切,然而她虽知道他情多而深,但也直到今天由于樊於期之死,才发觉他的感情深厚得近乎软弱——此刻的态度,更是个鲜明的证据。
这是件深可忧虑的事!夷姞在想,他入秦以后,万一对她割舍不下,眷恋瞻顾,如她哥哥所担心的,柔情消磨了壮志,那一来岂不耽误了燕国的大事,也毁了他自己的英名志业?算起来,罪魁祸首是她,变成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于是,刚刚才感到清凉些的夷姞,又出了一身的汗,满心烦躁,坐卧不宁。荆轲觉得奇怪,同时也有些不安,不能不问一问。
“可是受了暑,又累了,身体不舒服?”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似乎有些发烫,便又忧心忡忡地说,“你可病不得啊!”
“哪里来的病!”夷姞答道,“你不要瞎担心!我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下。”
“那你在这里好了。我让你!”
就这时,有人禀报,说东宫舍人求见。荆轲还未答话,已看见东宫舍人,匆匆奔了上来,于是,就在延曦阁中接见。
东宫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来向荆轲报告料理樊於期后事的情形,并且要向他征询:樊於期的首级函封以后,存放何处?
“放到我这里来!”荆轲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那么我回头就送过来。”
“不!”是夷姞的声音,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提出反对,“应该供奉在樊馆。”
“噢,公主!”东宫舍人先行了礼,然后答道,“太子本来也想这么办,又怕供在樊馆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将军的首级珍贵得很,怕人盗了去,到秦国献功领赏。”
“既如此就该派重兵把守。”
“是!”东宫舍人口中答应,眼却看着荆轲。荆轲自然以夷姞的意见为意见,“就这么办吧!”他说,“烦你禀告太子,说公主跟我都是这样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接口发问,“可要来看荆先生?”
“今天怕不能来了。因为看见樊将军枭首,过于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