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赶紧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视,一个在等待,一个有话不肯说,形成了很尴尬的场面。
终于是田光先开了口:“太子,尚有垂谕?”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尽请明示。”
太子丹踌躇了一下,回头望见有东宫舍人跟在后面,便挥手示意。那舍人远远避了开去。
“田先生,我所奉陈的,以及你所答复的,都是国之大事。请田先生务必保守秘密,切勿泄露。”
这话一出口,田光震动了,内心中引起了无比复杂的感触,但如闪电般的强烈意念,一个接一个出现过了以后,却只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觉。
于是,田光低头笑道:“是!当谨守太子之诫。”
上了车,隆隆然如雷鸣的轮声,又扰乱了他刚归于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很乱,也觉得十分烦恼;太子丹的告诫,一遍一遍响在他的耳际,就像一根针,不断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车停了,却听见嘈杂的人声,打开车门一看,门庭如市,挤满了家人亲友邻居,一个个都含着兴奋的笑容,上来迎接。
“田先生,太子亲临访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个说。
“田先生,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第二个问。
第三个、第四个……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说来说去都只是想解答一个有趣的疑问:太子何以突然见访,所谈何事?
就是太子丹没有那番告诫,田光也决不会把密室陈对的那番话,透露给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内;所以,他只满面欢愉地盛赞太子丹尊老尊贤、仁而好礼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亲访,只不过是尊重国中耄老,一种礼貌上的访晤而已。
就是这样,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爱慕他的那些人,津津乐道不休了。田光素来好客,便吩咐家人,设酒浆果饵,招待宾客,直到日暮,方得清静。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闭了卧室的门,燃起一炉沉榆香,独对一盏孤灯,静静回忆与太子相见的经过。
“何以太子见疑?”他自问。
“既然见疑,何以又以国之大事相商?”他又自问。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还疑我些什么?”他再自问。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终于发现了心中隐隐然总觉得十分烦恼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怀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难免也在怀疑他举荐不实。
田光十分伤心,伤心于数十年慎行谨言,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兴起一个念头:要怎样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样,除非他能证明他所举荐的人,确如他自己所称道的那么好。但是,这又非他所能为力——要靠荆轲。
他开始奇异地发现,他的命运与荆轲合而为一了。荆轲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荆轲的失败,必然也是他的失败。他的一生的定评,完全系在荆轲身上了。
这一来,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他了解到他该做的事,不仅是保荐荆轲,而且还要设法使荆轲发挥最大的能力才智,获致最大的成功。而荆轲的成功,又不仅是他的成功,应该是整个燕国的成功。
意会到此,田光又异常兴奋了。他觉得不论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励荆轲,把他的才智能力发挥至极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对荆轲才是最大的激励呢?
这成了难题。沉思到夜半,灯尽油干,“噗”的一声,灯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余烬作熄灭前的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烧,尽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灯灭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头却是光明的。他自觉进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着展开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觉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觉醒来,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时刻。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荆轲。算一算日子,这天他正要来,便不再派人去请他了。
于是,他盥沐朝食以后,从从容容地询问了许多家务。
午餐以后,焚香独坐,静等荆轲来访。荆轲三日一来,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时,便听得他的语声出现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话必问:“有何消息?”
荆轲用田光的钱,布置了一个谍报网。人数不多,效用极佳;南来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还知道得早。他这样做,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势而已。
“田先生!”荆轲这一天说话,不似平日沉着,显得相当激动地说,“嬴政到了邯郸了!”
“这不足为奇。”田光说,“他一向喜欢巡行的。”
“但到邯郸不同。邯郸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则,对邯郸别有念旧之恩么?”
“正好相反。”荆轲的语声又趋于平静了,“凡是邯郸与他母家有小怨的人,无不提来,活活坑死了。”
“这也不足为奇,嬴政一向严酷寡恩。”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