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点点头,“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严酷寡恩。李斯以大量黄金,制造口碑,把嬴政说得德侔三皇,功迈五帝。而今嬴政暴虐严刻的事实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闻知,共兴同仇敌忾之心,岂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这设想大有见地。”田光先不深谈,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消息,算是佳音,来自榆次。徐夫人自赵国沦亡,幸免荼毒,已辗转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苍那里。”停了一下,荆轲又说,“徐夫人虽已封炉,但国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怀;若能迎入燕国,为驱秦效力,徐夫人当不吝重启冶炉。田先生,我以为你不妨把这层意思,说给鞠太傅听,请他转陈太子。”
“不必。”田光立即接口,“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
“怎么?”荆轲困惑了,“何由得见太子?”
“是我的保荐。”
“噢!”荆轲问道,“我也听说,田先生昨天与太子同载入东宫。那是确有其事了?”
“确有其事。”田光站起身来,亲身封闭了他那养静的院落。
一见田光这郑重谨慎的动作,荆轲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将有大任降临他的身上。一阵勃发的兴奋,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但与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处大事要沉着!他这样告诉自己。发挥了养气的功夫,使一颗奔跃的心,按捺了下来,复归于平静。
田光已复回原座,他把太子亲访,东宫密谈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接着又说:“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无不尽知;然而,荆兄,你须切记,我的举荐,决非出于私情。”
“田先生!”荆轲庄容答道,“出于私情而举荐人才,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见得肯从命。”
田光掀髯扬眉,抚掌称快:“这话说得太透彻了。好,好!那么,你准备何时去见太子?”
“随时可去。只听田先生一句话。”
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田光体会得到:“照理,太子至少应该像访我一样,亲自命驾到你的住处……”
“不,不!”让田光一说破,荆轲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抢着解释,“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亲访,以示尊老敬贤之意,那是应该的。我,我可不敢存着那样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见顾,不愿先见太子。”
“不是这么个说法。”田光脸上闪现着一种奇异的、不明其原因的豁达的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话:‘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送我上车时,告诉我说,彼此所谈,都是国之大事,叮嘱我保守秘密,切勿泄露。这是对我的行为有所怀疑,我心里难过得很。”
原来还有这么一句话!荆轲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里对田光到底是怎么样的想法?就这沉吟的片刻,却又听见田光在说话了。
“疑心我会泄露机密,自然也会疑心我的举荐不实,这才是我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太子丹的话,对你我来说,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无心之失,决非恶意。你觉得我的话,可是持平之论?”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问得好!”田光欣然嘉许,然后伸两指,轻轻说道,“两个字:行为!”
“对!”荆轲以极坚决的声音答道,“请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为’来证明,不负田先生的赏识,不负田先生的举荐;让太子自己发觉,他对田先生的怀疑,完全错了!”
“荆兄!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个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举荐英豪,为国家建一大功,皆出荆兄之赐。田光感何可言?”说着,双手伏地,深深下拜。
荆轲怎敢受此大礼?一跳而起,在田光侧面跪下,激动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怀德之时。”
“莫如此说。”田光徐徐伸直身子,仰起头望着一窗淡金似的日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显出那种俯仰无愧、生死无惧的气概,然后点点头说,“我该休息了!荆兄,你请少待。”
“是。”
荆轲茫然看着田光安详地退入别室,心中充满了迷惘的感觉。相处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发现田光深不可测。田光的神态、言语、动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个耐人寻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还需要细细体会。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忘却眼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声巨响,惊醒了他,定神细辨,仿佛是一个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荆轲匆匆而起,走到别室门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
“嗯。”里面有细弱的答应声。
于是荆轲推开了门。一眼望去,那颗心倏地被提了起来——田光确是栽倒在地,却非寻常的失足摔跤,颈项间流着汩汩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髯,右手握着一柄剑。
田光饮剑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大喊着奔了过去,伏倒在他身旁,检视伤口,喉头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