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就是自己诬咬了杨乃武一口。熬刑不过固然可以作为求恕之词,但论到彼此的情义,这一下纵非恩将仇报,至少是因爱成仇了。
她深切痛悔的错误是,应该知道吃上这种官司,一定会受刑罪,熬不过刑就一定会乱招,乱招的结果,仍旧不能免除谋杀亲夫的罪名,自己一死之外,徒然连累了别人。既然如此,何不在由余杭解到杭州途中,寻条死路?那一来,至少可以救了杨乃武。换句话说,是为杨乃武而死,他会一辈子想着自己,也就等于活在杨乃武心里了。
再设身处地为杨乃武想一想,当然会恨!这是何等身家性命出入的大事,岂可乱咬?自己一句话害得他倾家荡产,死去活来,这一份仇恨,哪里是轻易可以忘记的?谁知此刻方始知道,杨乃武不但不恨,反而关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他这样的情深义重,越显得自己太对不起人!
惭感交并,五中如沸,小白菜一颗已如枯木古井,对人世了无生趣的心,突然之间又激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差一点哭出声来。
这样子让人看到了,很不合适,而急切之间,无处可去,更不敢回自己屋里,唯有急急走避,避到哪里是哪里。
幸好这座院子里,还有间未租出去的空屋,说不得只好暂躲一躲。而心里依然动荡不已,眼泪无声地流着,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伙计带了客人来,这一急非同小可,而要想避出,房门已经让人堵住了。
“啊,”那客人首先看到,“屋里有人!”
“没有啊!是空的。”
伙计一面说,一面进屋,这下,小白菜只能硬起头皮说一声:“对不起!”低着头,往外走。
客人不明究竟,错愕不已,赶紧闪身避开,同时向伙计说道:“不行,不行!没有逼人家堂客的道理。”
紧接着转身又对小白菜说:“抱歉,抱歉!你请在这里好了,我另外找屋子。”
伙计看小白菜梨花带雨似的,十分可怜,落得行个方便,随即也说:“葛太太,你还是在这里坐好了。
我陪客人另外去看一间。”
大家都这么说,在小白菜正是求之不得,便低低说一句:“多谢!”依旧转过身去,不肯以正面示人。
“那是谁啊?”她听得客人在问。
“是——”伙计的声音模糊,听不清楚,但亦可想而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三年多来,小白菜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或者如过堂之类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总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起初羞惭不安,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久而久之,司空见惯,也就无足为奇了。因此,这时候明知伙计在向那位客人谈她的新闻,亦复无动于衷。不过,经此一打岔,眼泪却已收住,而且心里在想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见不得人,不能再哭了。
哭虽不哭,想还是在想,从初识杨乃武开始,一直想到在杭州的幽会,心里又甜又酸,不辨是何滋味,当时也不辨身在何地。
“咦!你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小白菜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惊之余,定定神才看出是她婆婆。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小白菜没有接沈媒婆的话,只问:“干娘走了?”
“干娘”是称沈妈。沈媒婆答说:“走了好一会儿了。吃人家饭,身不由己。”
小白菜没有作声,跟着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有句话想问不敢问,坐在那里发愣。
“要吃饭了。”沈媒婆说,“你想吃啥?”
“我不饿。”
“我也不饿。那就将就点吧,昨天晚上还有剩饭剩菜。”沈媒婆叹口气说,“日子难过!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怎么得了?”
这又是小白菜所无法接口的一句话,唯有仍旧保持沉默。
“你晓不晓得,你干娘今天为啥来的?”
这正是小白菜想探问的一件事,便引逗着答说:“她吃人家饭,身不由己,总是有啥事情来的吧?”
“一点不错!”沈媒婆说,“只怕还是你想不到的一件事。”
“呃!”小白菜顺口附和,“我真想不起,他们杨家有什么事,要叫干娘来说?”
“告诉你吧,是杨大爷叫她来看看我们。”
沈媒婆一面说,一面注意她的表情。意料中一定会吃惊,哪知小白菜已知其事,就不会觉得诧异——这一来,倒是沈媒婆诧异,定睛细看,看出异状来了。
“你哭过!”
小白菜料知瞒不住,点点头承认,不过不肯透露哭的原因,只说:“一时想起来心里难过。”
“哪个心里不难过?”沈媒婆说,“不过,杨大爷不记我们的恨,这很难得,我们也可以看开一点了。”
小白菜想问下文,又不知如何问法,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这样说:“哪个晓得他是不是真的不记恨?”
“当然是真的。”沈媒婆停了一下问,“女儿,你记不记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