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在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定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做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他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什么?什么天?”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传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 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有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好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 ,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第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在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中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闇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改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誊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贴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句诗是‘谁将奇句觅’。”
“请问有没有出处?”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