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秀秀已打起后舱门帘,也是轻声说道:“请为皇上带路。”
于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向太妃说道:“请早早安置。”
“你别管我,你们走吧!”
傅夫人便低着头出后舱,由宫女扶着上了她自己的船。皇帝身手矫捷,捞起长袍下摆,紧跟着她上了船。
前舱烛火微明,是特意安排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摆上御用的茶酒果盘,然后跪下来向皇帝磕个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前后舱门及窗户一齐紧闭,只留下顶棚上的一个气窗。
四目相视,久久无语,几年相思,有了倾吐的机会,却反都不知从何说起。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眼眶一阵阵发热。烨烨红烛的光晕,化成一片霞光,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张开了双臂在等待。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贴着脸,彼此不断地搓摩,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已隔得好远好远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想我不?”
“你想呢?简直是昏君,问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想我,为什么老避着我?”
在她的记忆中,特意躲避,一共有过两次。一次是太后万寿,她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叩贺。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她已经答应了,结果还是爽了约。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台吉”朝觐,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第二天便回京了。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咬紧牙关所做的决定。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自不免深感失望。
“皇上怎么还怪我——”
“不!”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我决不是怪你,我是说,你又何必自苦?皇后再厉害,到底我是皇帝,莫非不能替你担待?”
听得这话,傅夫人气平了,“就算皇上替我担待,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她紧接着问,“皇后此刻在哪儿?”
“皇后陪侍太后,今晚上驻平原行宫。”皇帝说道,“我是骑马赶来的。”
“平原行宫,不见皇上,不是会奇怪?”
“不要紧!没有人敢走漏消息。”
“万一太后要找呢?”
“不会!我已经交代话了,如果太后要找,就说我微服私访民间去了。”
傅夫人笑了,“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没有听说过微服私访的皇上。”她说,“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
“不都是为了你吗?”皇帝微笑着答说。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前朝不知如何,如就大清朝来说,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而且当面骂皇帝“昏君”,又说他“扯谎”,皇帝居然不以为忤,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
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她很快地回答自己:自然是一个“情”字。只要两情相悦,以死相殉,亦是乐事,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
话虽如此,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还是久而不改,始终如一。想到这一点,熟读史书的傅夫人,不由得悚然心惊!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结局是被打入冷宫。古人早就说过:“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可就太悲哀了。
不过,她又在想,自己到底不是妃嫔,色衰爱弛,亦不过断绝往来。自己有自己的家,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
脸上的表情,随着心境转移,喜乐哀怨,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要问。
“你在想些什么?”他说,“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傅夫人不免吃惊,定定心想,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于是她平静地答说:“是的。”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呢?”皇帝说道,“你我哀乐相共,何妨说给我听听。”
为了“哀乐相共”这四个字,傅夫人不忍不说实话,但不能尽说实话,否则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说:“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后,我跟皇上见面,皇上对我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
“还不是跟现在一样。”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摇着头,“我绝不信。”
“为什么呢?”
“人老珠黄,不会再让皇上瞧得上眼了!”
“你这话错了!你说这话,不但不了解我,也作践了你自己。我喜欢你,不尽是为了颜色。”皇帝紧接着说,“当然你是绝色、国色!不过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处。”
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话!傅夫人眼中闪露的光彩,更加明亮了。“那么!”她喜滋滋地说,“皇上倒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