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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不着看,那杂志上说些什么,她比他更清楚。所登的照片是她自己拍的,所写的文章也是经她同意的,除此以外,她还花了一千元,作为那本杂志替她登宣传稿的报酬。

当照片和稿子都登出来时,她看了十分满意,认为那一千块钱花得很值得。但是此刻她却懊悔了,懊悔当时没顾虑到会让章敬康发现。

“你看我是不是变了?”她问。

“当然变了。”

“变在什么地方?”

“太多了!”他又说,“不,应该说是变化太大了。”

“就因为我做了舞女?”

“这变化还不够大吗?”

李幼文不响,越发懊悔不该利用那本杂志去出风头。

“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不能告诉他的问题。她说:“敬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他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说,“因为我不配来这个地方是不是?”

李幼文警觉到这会弄得彼此吵嘴,闹成笑话,于是,安抚着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好吧?”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章敬康的愿望,他点点头,表示欣慰。

“那么,你先等一下,我要去说几句话。”

“我也去,我在门口等你。”章敬康把手伸到口袋里准备取钱付账。

“你不要!”李幼文已看出他要做什么,摇摇头说,然后顺手拉住经过那里的小妹。“这里的账回头我来签。”她说。

然后,小妹走了,她也走了,动作都很迅速,不容章敬康有表示异议的机会。他想到,账已有了交代,不必再在那里坐等,于是站起身来,走过穿堂,乘电梯下去之前,他告诉开门的小弟:“请你告诉彩虹小姐,我在下面等她。”

“你贵姓?”

“我姓章。”他忽然聪明了,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作为小费,塞到小弟的口袋里。

出了电梯,就是这一家观光旅馆的休息室。他坐在沙发上,取了份报纸,眼睛望着黑字白纸,心里却想着李幼文。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舞场太黑了,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好好看一看,她究竟改变了多少。

然后他又想到刚才短短几分钟以内,她所表现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希望看到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已忘却了过去的情感,还是她自觉堕落,愧对曾经想帮助她上进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他记起她不让他付账的事,心里觉得安慰了些,这多少是种friendship(友谊——编者注)的表现。

但是他的宽慰和轻松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她让他等得太久。她刚才说她要去说几句话,却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分钟。他在这二十分钟里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他想她也许会玩上一手金蝉脱壳计,叫他在这儿傻等,然后自己悄悄地溜走。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他对幼文毫无把握毫无信心,他觉得他的怀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终于,她姗姗地来了,使他眼睛一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姿态优雅地穿过敞厅,不过神色有点匆促仓皇,一面走一面左右探望,显然她不愿意有人发觉她和他的会晤。

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站起身,扮着和悦的微笑请她入座。她望着他,大方自然地坐在他的对面,坐定以后,她又一扭细腰,缩到靠墙的幽暗角落。高阔的椅背,挡住了她窈窕的背影。

“对不起。”她先堵住他发问,嫣然笑说,“客人拉住我又跳了两支舞。没有办法,我是被他带进场的。”

他对于舞厅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困惑地问她:“什么叫作带进场?”

“就是舞客送我们到舞厅里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致的k金小烟盒,往他面前一递,同时继续解释说,“照规矩,他还要送我出场。”

他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烟,突然感到想要问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但他只能一个个地提出来问:“你们几点钟散场?”

她燃着烟,打火机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那张俏丽的脸庞原就是红扑扑的。他发现她比一年半以前丰腴得多了,可是发际面部也多了不少华丽的装饰,譬如那绾住一头长发的珠簪,以及翘长浓黑的假睫毛,此外,脸上有过浓的脂粉,眉毛是人工勾描的细细弯弯,口红给她换了另外一个小巧精美的嘴唇……

“通常都在一两点钟左右。”

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讪讪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问:“那么晚了,客人还要送你们回家?”

她喷出一口烟雾。带一缕薄荷清凉的呛人烟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避过它,耳里又听到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通常不回家。”

“不回家?”他怔了一怔,“深更半夜,你们不回家又到哪儿去?”

“一两点钟,”她的声音里有点感喟的意味,眉梢眼角掠过一丝疲惫的神色,“正是夜台北最热闹的时候。”

他重复地问,带着那种大男孩的过分紧张和大可不必的严厉:“你说,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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