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长了头颈,容你下刀。”王快手这样教导杨雄,“往常你随我到法场去伺候差使,几曾见那命在顷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这一层,杨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问道,“看来看去,总是一摊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窍,莫说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样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会乖乖地伸长了头颈,等你来下刀?”
“说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说,“容易得紧,你先细想去。”
这从哪里去想?杨雄赔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说破了吧!”
“为人要用脑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诉你。”
杨雄无奈,只好坐着去想。想得出神之际,突然一惊,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长了头颈张望。
“就是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还未落下来,“我不过在肩上轻轻一拍,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吓成这样子;想想看,法场里魂灵出窍的死囚,还有个不惊的?”
想一想,果然!心领神会的杨雄笑道:“怪不得说是说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难。”
“难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讲,一面比划,“头颈伸得最长的那时候,关节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现在还谈不上,你要练到能够连皮搭肉,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的意思,杨雄懂得。有那富户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计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后保不得一条活命,就要来托刽子手了,一颗脑袋能够连皮搭肉与身子不分家,还算是全尸。刽子手能够刀下留情,花多少钱都肯。
记着表叔这句话,杨雄细心苦练,一把鬼头刀练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鸭吊起来,一刀划过,鸭子断了气头却不掉下来。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写了一个禀呈,说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归养子杨雄承袭。等知府批准了下来,杨雄便顶上王快手的职司,要动手杀人了。
相好的纷纷前来挂红贺喜,杨雄却上了心事,想起法场便胆寒。
为此还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一个死囚,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扯着他不放。那离了腔子的脑袋还会说话,口口声声只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杀我?须还我命来!”杨雄一惊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头作恶,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汉,心里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说破。到了杨雄破题儿第一遭“出红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馔上笼蒸透,烫了喷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邻居来相陪杨雄,一则贺他开刀大吉,二则也壮他的胆。
刚吃了一盅,鼓吹到门,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备了花红彩缎,来为杨雄做面子。乱哄哄说过一番有兴头的话,大碗递饮过两轮酒,看看午时三刻将到,蹲在照墙下的吹鼓手“咪哩吗啦”地吹将起来。杨雄一听,倒像新娘子要上轿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来,来!既是义父,又是恩师,”有个年长的何书办说,“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让杨雄给你磕头。”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何须这套虚花样!”
“怎说是虚花样,养育之恩,受业之重。缺此一拜,断乎不可。”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端来一张交椅,将王快手硬捺着坐下。何书办便大声问:“杨雄呢?”
“何老爹,我在这里。”杨雄从人背后闪了出来,还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打扮得倒俊!”何书办说,“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说得是。”杨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声“爹”。
王快手乐得眉花眼笑,却又似有些感慨、担心。“雄儿,你起来!”他说,“我有两句话交代你。”
说着,他已先站了起来,将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杀过几多大盗逆子、谋财害命的恶人的鬼头刀取到手中,双手捧了过去。
“接着!”他说,“这把刀非比寻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头。为朝廷执法,不是你自己杀人,不必怕!”
“是。”杨雄答道,“爹与我说过。”
“还有句话,不曾与你说过,今天告诉了你。只要这把刀在你手里,你就千万不可动无名之气。须知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个字,最难的就是耐得住一个‘气’。多少人只为一时之气熬不住,惹下杀身之祸!”
“这是句要紧话,你须谨记!”何书办说,“时辰将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头一回,我与你爹替你把场。把心静下来,到时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赞你一声‘当差当得漂亮’,你爹多少年来的心血,就不白费了!”
杨雄深深吸了口气,自觉胆在往上提,把双手捧着的刀抱了左臂弯里,大声说道:“何老爹、爹,请前头!”
“今日该你当头,休客气。”
何书办着即把杨雄推出大门,吹鼓手前导,后面是雇来的四个花子,捧着替杨雄做面子的花红彩缎,然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