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样想着,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上穿一双獐皮穿钩靴,身材高大,颧骨甚高,捋着三绺黄胡须,在店门外只仰着头看天色。
林冲识不透他的路数,只觉他神情大剌剌的,难以亲近,便不去管他,吃着酒,心里只在想梁山泊。
两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烫了两角酒。林冲见他识趣,便说:“酒保,你且坐了,我请你吃酒。”
“客官赏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却不敢,从无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话说。”
酒保还是不肯坐,干了一碗酒说:“客官有话,尽说无妨。”
“这附近是什么所在?”
“咦!”酒保诧异,“客官到了这里,如何不知附近是什么所在?”
林冲想探问去梁山泊的途径,却又不敢轻易出口。就这欲语不语之际,一眼瞥见门外那穿皮袄的汉子不断望着自己这里,便越发有所顾忌,笑笑说道:“我原是访友迷了路,随意问一声。没事,没事!”
既然没事,酒保管自去了。林冲喝着闷酒,兜起心事,嚼着卤鹅,不由得想起开封州桥的夜市,诸般杂食逗人馋涎,最爱它冬夜灯火,暖到心头。脑中浮起那一片喧哗欢乐的景象,乡愁大起,肠断魂飞,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撑胸塞腹,满怀牢骚,急待一吐,看着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冲忽然想到要题几句诗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两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诗,在腹中凑成功了,便向酒店讨副笔砚来,大字题壁:
慕义有林冲,其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男儿不得志……
刚写到“志”字,只觉身后有人来揪他的腰带,林冲倏地旋过身来,劈脸一掌,把那人踉踉跄跄打了个筋斗,定睛看时,正是那穿貂鼠皮袄的汉子。
他心内失悔,不该随便出手。待去相扶时,那人的身手也矫捷,一跳而起,指着林冲说道:“好大胆!你在沧州闯下大祸,却逃到了这里,现今官府出三千贯赏捉你,你待怎地?”
这话自然令人吃惊,但林冲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问道:“你道我是谁?”
“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我自姓张。”
“你待欺谁?”那人指着粉壁笑道,“自己写下名字,却又赖!”
“原来如此!”林冲假意好笑,“你会错了意。林冲只是我的朋友,不见诗中说是‘其人’?我只不过替林冲略有不平而已。”
“倒说得好!”那人又笑,“然则你脸上的金印,又如何说?”
这个把柄却是真教捉住了,林冲便也不赖,大声问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贯的赏格?”
这时但见酒保也笑了。看这模样,绝无恶意,林冲便收起要动拳的势子,问道:“朋友尊姓?”
“请到里面叙话。”
里面是一座水阁,因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点了灯来,两人对面坐,林冲便先说道:“实不相瞒,我真是林冲,从沧州到此。”
“不是豹子头林冲,何来这等仪表气概?”那人又问,“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紧,想来觅个安身之处。”
“自然是蓼儿洼了,必有人举荐了来?”
“沧州的一位好朋友。”
“小旋风?”
林冲点点头,已看出究竟,便把书信从行囊里取了出来,隔灯递了过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顿时换了副极亲热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贵,江湖人称“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个头目。开这座酒店,一则为探听过往客商囊中虚实,行踪如何,便于下手;再则就为了招待来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汉。
“兄长的大名,无人不知。”朱贵接着又说,“不想今日幸会!既有柴大官人书信相荐,王头领必当重用。”
林冲不接他的话,只问:“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这在我身上,兄长不必操心。且暂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长上山。”
于是安排盛馔群酒,林冲又吃了一顿,到二更天各自归寝。睡不多时,却又被吵醒。朱贵叫人开了水阁的后窗,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支响箭,觑着对港芦苇丛中射了过去。
这是暗号。就在林冲漱洗早餐之间,窗外咿咿呀呀摇过来一只快艇。朱贵陪着林冲就在阁后下船,摇入对港,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转眼之间,两岸皆白。林冲在想:自己此刻便如这雪一样,虽落在地还是白的,只怕不消几时,雪化成水、水渗入地,便成肮脏的泥浆,岁暮归人踩在脚下,只觉得讨厌可恨。有谁想到原是一尘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里哀伤地说,“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无脸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