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食,一样的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碗罗汉斋。鲁智深咽口唾沫,才转脸打个问讯说:“师父唤俺,为了何事?”
智真长老指着斋食:“你且吃了再说!”
鲁智深大为高兴,转身来在侍者头上凿个栗爆,笑着骂道:“你个秃驴,骗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头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原是自己戏弄了他,当着智真长老不敢申诉,揉着头,苦着脸,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长老笑嘻嘻地说,“可当心,别再烫了手!”
鲁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来先摸一摸粥碗,不凉不烫,恰正可口,于是“稀里哗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斋食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站了起来。
“可曾吃饱?”智真长老问道。
“也还将就。”
“知你肚子宽,明日我着管斋堂的典座,额外多供你些。”
鲁智深不作声,心里有话:“明日不‘过堂’了,虚领了你长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话说。”智真长老又回头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长老却又默然,只是盯着鲁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发笑。鲁智深只一见他这副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会嘀咕,自觉软弱得只想告饶躲避。
“智深!”长老终于开口了,“‘过堂’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头?”
“俺——”鲁智深老实答道,“自己跟自己赌气!”
“我再问你,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诳语!”
“不准打诳语,俺就不打。俺也不会打。”
“答得好!”笑着的智真长老忽然叹口气,“唉,智深,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鲁智深不懂他这话,睁大了眼问道:“师父,你待怎讲?”
“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尘缘方断,凡念又起!智深,”长老突地大喝一声,“说!实说!”
这一声在鲁智深入耳如雷,嗫嚅着说,“师父,你老要俺说什么?”
“说你打算何时逃走!”
“师父!”鲁智深愣了一会儿,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开溜?”
智真长老一扬他那又长又白的寿眉问道:“智深,你看我双眼花不花?”
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儿花?”他说。
“我双眼不花,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色?”
“师父好本领!见俺的脸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鲁智深笑道,“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头?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都在脸上。”
“迟疑不决?”鲁智深皱起了一层浓眉,“俺不知缘何迟疑?何事不决?”
“既无迟疑,何不此时便下山而去?”
鲁智深让智真问住了,搔着光头,无以为答。
“欲去不去,这就是迟疑。”
想想果然,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还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这就是不决。”
“师父说得是。”鲁智深苦恼地说,“俺做事素有决断。就此刻,偏偏为难!”
“我知你的难处。”智真长老点点头,“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
鲁智深听得这几句话,一时傻了!句句着实,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把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一段意思,说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真正搔着了痒处——有这句话时,便为师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时间,鲁智深心头如倒翻了一盏调了蜜的热醋,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刚强一条汉子,在长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呜呜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却又觉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这话?智真长老道行高深,辩才无碍,为人开示,因材施教,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流涕。庙前侍者见得惯了,无足为奇,只需准备面汤,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为一句戏言,吃了鲁智深好大一个栗爆,光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阵一阵作痛,颇有越来越厉害之势,心里把鲁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个栗爆,笑着凿了过来,不但也是相戏,似乎还是亲热的表示,有苦说不出,变成吃了哑巴亏。正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听得鲁智深的哭声,正好得个小小报复的机会,心里在想:“随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么个大汉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也叫人听不下去。侍者叹口气,走到方丈后面的小屋,取块手巾,从坐在炭炉上的紫铜铫子里,倒了些热水在上面,拧干了拿进去,悄悄往鲁智深手里一塞。
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