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繁华、南都韵事,不论流水寒鸦、断碑残碣,皆可以触发我的思古的幽情,就这样各适所适,因此都没有失望的意绪或者不满的批评。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可在最后的一个节目中取得补偿的缘故。一路上云叔不知若干次地向安妮渲染栖霞红叶的美丽,所以当他宣布第三天的目的地是栖霞山时,安妮兴奋得跳了起来。
半小时的火车,一小时的步行,到达有名的栖霞寺,匆匆巡礼以后,沿着寺后山路往达摩洞进发,只见三峰并峙,堆红叠翠,真是罕有的妙景。安妮时时惊呼,要我们注意她所发现的特别美丽的所在,但因此忽略了脚下崎岖的山路,不时倾跌,云叔只好顾不得欣赏当前的景色,小心地扶掖着她。
从达摩洞、功德泉、桃花涧、紫峰阁、千佛岭而至纱帽峰,在此小憩,然后往东绕小道直达栖霞山顶。这里有座玉皇殿,并无足奇,但殿外所见,却异常可观。云叔为安妮指点:罗列在南面的群山是龙潭;北方白带如链,蜿蜒曲折的是扬子江;西面隐在云烟之中,看不分明的千万人家,是南京。最后,云叔说:
“你听过‘锦绣河山’这句话没有?今天你才知道‘锦绣’两个字用得妙吧?”
“但是,这是你们的,我的呢?……”安妮忧郁地说。
想不到无意中勾起她的亡国之痛,云叔焦急地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于是,我含蓄地说:
“安妮,你归化我们中国,好不好?”
安妮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她未听懂我的话。黑亮的双眼,凝望着天边,显然地,她在眷怀着她的从未见过的祖国——波兰。
一半是高处不胜寒,一半是想转换安妮的情绪,云叔催着大家下山。拣了一处背风而平坦的处所,我们铺上随身携带的毛毯,开始野餐。少女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复活泼。她用扎发的红带,细心地系上红叶,做成一顶桂冠的样子,让云叔替她戴上。
“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话,快替我取下来,难看死了。”
“不,像皇后。”云叔回答。
“像皇后?我不稀罕。”
“为什么?”我问。
“那种生活太严肃了。”
“那么你是比较喜欢罗曼蒂克的生活,是吗?”我又问。
安妮想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云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红叶,说:
“这片美丽的红叶当中,有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恋爱故事,你要听吗?”
安妮点点头。于是云叔为她讲述“红叶题诗”那个典故。安妮虽然生长在中国,但对中国古代,尤其是宫闱的生活,自还缺乏了解,因此云叔必须吃力地做许多附带的解释,在我听来,非常零乱噜苏,而安妮则全神贯注地听着,显得极有兴味。讲完,云叔把那片红叶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后握着她的左手,痴痴地望着她。安妮低下头去,不住地摩挲着那片红叶,半晌,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
“中国人真是善于制造美丽的恋爱故事。”
“伊里奥就是其中之一。”
我向安妮做一个鬼脸,知趣地站起来,远远地去欣赏那片绚烂的秋色。及至我半小时后再度回来时,发现云叔的左颊上有一个红印,残脂宛然,还没有擦干净。
我忽然又想到他们打赌的事,便问:
“你们到底为我赌些什么?”
“噢,如果我赢了,她可以答应我一个不便宣布的要求。”
“伊里奥!”安妮大声地警告,但是云叔已经收不回他的话了。
“其实,安妮是希望你赢的,只怪我不知趣。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说得闪烁其词,事实上是肆无忌惮地在开玩笑。
“你最坏!”安妮打了我一下。三分着窘,两分嗔怒,乃有一种东方式的妩媚在她脸上出现。
这一天玩得很痛快。迎着衔山的夕阳,踏上归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楼我们临时的住所。那是座精巧雅致的小洋楼,也就是云叔的“老板”战前在京所置的住宅,胜利后才从一个敌伪官员那里收回来。主人在上海开业,不过也常来京公干,所以保留了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设备很完善,而且经常有两个佣仆在照料,因此我们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适。
虽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无倦意,加之月明如昼,天气也不太冷,就更舍不得去睡,一齐聚集在宽广的走廊上,喝咖啡闲谈。安妮依偎着云叔坐在一起,右手从云叔的腰际圈过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静静地倾听着我们谈话。偶尔转过头来,可以看见鼓楼的影子,高耸着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这是一个何等恬静优美的夜!
不知怎么又谈到了红叶。安妮那顶“桂冠”早已丢了,但云叔给她的那片红叶依然存在。云叔悄悄从她的衣襟上取下来把玩,那种深红的颜色,在月光下看来显得特别深邃古朴。
“千里!你有没有发现造物有一条很奇怪的法则——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接近衰败的时候,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