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这一带你只问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来,帮我打打杂。”
“好的。我会来。”范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说道,“今天我要早点回去。”
“你请,你请!”胡秀才问道,“你要木盆干什么?”
这话让范大难以回答。不能说家里有位“官太”要用木盆洗澡,那一来胡秀才便会寻根问底,耽误了工夫,或许还说不清楚。
“我,我从来没有用木盆洗过澡。”范大生平第一遭说假话,所以嗫嚅着几乎不能毕其词,“我想用木盆洗一回。”
胡秀才大笑。“好,好!”他招着手说,“你来!”
领他到了后院,有间堆置杂物的空屋。里面有一套木盆,自小至大一共七个,朱漆漆金,十分华贵。
“你自己挑,如果拿得动,一套都带了走也不要紧。”
一套自然拿不动,就拿得动,他也觉得受之有愧。“我跟您老要两个吧!”他挑了一个最大的澡盆,一个较小的脸盆。
澡盆扛在肩上,脸盆拿在手里,出城回家,自觉十分得意。
烧好了水,天还未黑。她有些踌躇,门窗处处都是缝隙,这样大天白日地入浴,如果为人偷看,岂不叫人羞煞?若是等到天黑,无灯无烛,却又诸多不便。
“水要凉了。官太,你关上了门去洗吧!”
“嗯,嗯!”她只好这样说了,“范大哥,请你替我在窗外守着,莫放闲人进来。”
“知道了。不会有人来的。”
她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关上了门——说实在的,她是防着范大要来偷看。悄悄走到窗户下往外窥看,只见他背窗而坐,面对篱门在结草绳。
“看样子不会!”她这样在心中自语,躲到屋角,解带卸衣,轻轻跨入浴盆,用皂荚搓洗汗腻多日的身子。本意草草了事,只是盆大水多,越洗越痛快,实在舍不得起身,而且水声汤汤,自度屋子外面都能听得见了。
这当然使她不安,同时也起了好奇的心思,不知道范大听见了这些声音是何模样?于是悄悄跨出浴盆,将块旧手巾掩在紧要之处,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外张望。
一眼就看到了范大,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身旁放着一堆结好了的草绳。
范大一心一意在结绳,根本不曾站起来过。她在想:叫他如何便如何,丝毫不变,是个极靠得住的人。
洗完了澡,满身轻快。这天是十三,月亮已经很好了。她坐在院子里,轻摇蒲扇,闻着驱蚊的艾蒿的香味,觉得非常舒服。
范大呢?她喊:“范大哥!”
“我在后面洗澡。”
他洗澡,她倒无意中撞见过一次:精赤条条站在露天下,洗净了身子,用凉水一冲便了事——亏他如许年纪,依然壮硕得跟小伙子一样。
“你洗完了就来。”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是问他一个地方:祭祀汉朝大儒董仲舒的董子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范大答说,“在西城新化坊。”
“对了!董子祠东面第三家,进门天井靠西面是一条暗沟,有一块青石板是活动的,你揭起来找一找,有两只木匣子,你替我拿了回来。”
“好的。”范大亦不问情由,只说一不二地答应着。
“这两个匣子,不可以叫人看见,你预备怎么拿回来?”
“这还不容易吗?我挑副箩筐进城捡破烂,把匣子摆在底下就是了。”
“对!你就这么做去。”
如言而行,果然找到两个木匣子,体积不大,但相当压手。范大不肯私下打开来看,挑回去问“官太”。她喜逐颜开,却笑笑不答。
到了第二天,她又有差使。“玉带桥北面,有一所大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她问。
“玉带桥北?”范大惊异地问,“那一带没有什么大房子,只有一处,名叫什么怡园的。莫非官太,你问的是这一处?”
“一点不错,就是怡园。”她很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满洲大帅打公馆就打在怡园,我天天去干杂活的。”
官太越发高兴了,但笑容突敛,抬着眉说:“照这样,看来怕靠不住了。看运气吧!”
接着,她点怡园的方位:后园有一所专门堆置杂物的空房,左边壁角有一只中号石臼,移开石臼,木板上有只铁环,曳起铁环,下面是个地窖,看地窖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在呢?”
“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笑了,“亏你会问!东西在,自然拿回来。一次拿不完,明天再拿。”
“是什么东西呢?”
“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到了那里一看,范大目瞪口呆——是一窖银子。
半夜里,官太在轻喊:“范大哥,范大哥!”
范大睡在廊上,从梦中惊醒,但见明月在天,秋虫唧唧,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