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姐的劝告。
“表哥!”于少棠很恳切地说,“今年秋天得意,自然是北上赶明年的会试,一举成名天下知!前前后后,没有五百两银子过不了门。家用总也要百把两银子。这样,我借六百两银子给你,等你得意了再还我。”
六百两银子在郑板桥看,不是一个小数。果然乡试中举,会试连捷,自有亲戚故旧帮忙,但“场中莫论文”,功名迟早,谁也没有把握。“落第归来,却又拿什么来还债?”他问。
“那也不要紧。”于少棠笑道,“‘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你画画还我!”
“对了!”一姐不待他开口,便替他做了决定,“就是这样子办!”说着,她自己先满意地笑了,深深的一个酒窝,犹见当年的娇态。
等一个人静下来,郑板桥发觉记忆中的一姐,比当面眼见更来得清晰。“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脱口吟出这两句,随之便涌现一番词的境界,趁着酒兴,剔亮了油灯,取张花笺,打开墨盒,抽出支笔试了试,也还趁手,兴致就越发好了。
从二十年前想起,句随意到,很顺利地填成了一阕《金缕曲》: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写完重读一遍,自觉近乎隔靴搔痒。凝神细想,这首词的毛病出在自己隐藏了感情,既以自遣,何苦如此?于是回忆着从于少棠口中得知芳讯,一直到久别重逢的感想,信手写下一首《踏莎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魂销,却愁不到魂销处。
如今是到得“魂销处”了!却不辨自己是何心情。枕上遐思,飞向画墙西畔,不知道一姐与于少棠此刻作何光景?是同床异梦,还是颠鸾倒凤?
怎会想他们“同床异梦”?郑板桥深深自谴,猜忌无端,其心可鄙!然而想象他们“颠鸾倒凤”时,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忘不掉,推不开,可又想不下去。他深悔失计,不该相见!只今补过不晚,到明朝辞谢诸般好意,即日渡江,到金陵觅一处冷寺读书,静等秋闱下场。
到明朝,醒来,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窗外阴沉沉的,雨声淅沥。五月江都,没个放晴的时候,郑板桥第一念便是懒得动。但想到是在于家,想到昨夜枕上所做的决定,一颗心往下一沉,强自振作着,一仰身坐了起来,毅然抛开一切杂念,只是想着,洗一把脸就告辞,不再作片刻勾留。
人刚下床,就听得房门上剥啄声响,门外有人问道:“郑大爷起身了?”
“是的!”郑板桥答应着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秋儿,一照面便含笑说道:“郑大爷睡得失 了!奶奶来看过三趟。面汤水冷了,等我去换了来。”
“噢!”郑板桥望着窗外的炊烟,愧歉地解释,“只为换了张床,直到听见鸡叫才睡着!你家大爷呢?”
“上盐栈去了。”秋儿又说,“奶奶在厨房里,等我去通知她。”
“好,请你告诉她,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怎么?”秋儿把长辫子一甩,睁大了一双稚气的眼问,“奶奶说,郑大爷在这里有两个月住。今天特为搭好了案板,要叫裁缝来家替郑大爷做衣服,怎么说要走了?”
“是的,要走了。我有要紧事,过些日子再到你家来做客。”
秋儿困惑地望了望,转身去换洗脸水。郑板桥透了口气坐下来,知道要走还得费一番唇舌,说不定还会闹得不欢而散。想想实在懊恼,自己恨自己,昨天不该那么轻率地留了下来。
听得脚步声响,他先就把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出乎意外的,仍是秋儿,并不见一姐赶来留客,这就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放不下心,忍不住问一句:“你跟你家奶奶说过了,说我马上要走?”
“说过了。”秋儿答道,“奶奶点点头,没有作声。”
这该怎么办呢?郑板桥深感困扰。洗完了脸,只见秋儿端了一壶茶来,接着匆匆地又转身入内,容不得他有所发问,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
“郑大爷!”再度现身的秋儿来传话,“奶奶叫我来问,郑大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吃午饭?快放午炮了,饭马上就开。”
“我两样都不吃。我马上要走,真的马上要走!”
秋儿依然不多说一句,回身入内。这一去,便有好些时候不见踪影。郑板桥有着上不上,下不下,身子悬在半空中的那种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不待主人出现话别,一走了之,那就只好耐着心等。
“郑大爷,请进去吃饭!”
情势所迫,秋儿的这句话成了不可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