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一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一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一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军机章京,颇得和珅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一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一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可获厚赠。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送了一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一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珅,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珅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戒。”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一说,吓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紧,不要紧!”王锐急忙说道,“你是捷才,诗想必已经有了,念来听听。”
“诗还没有,不过意思有了。”龚定庵略一沉吟,朗声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好!”王锐脱口称赞,“起句得势。”
龚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锐问道,“‘团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为盐的器具,称为“牢盆”,这个典故出自《汉书》上,“牢盆狎客”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篾片”,至于“团扇才人”,龚定庵另有解释。
“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
“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欢收女弟子,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
陈云伯的沽名钓誉,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以期升官发财。龚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门下,颇能说得上话的“牢盆狎客”。他有个别名叫作“团扇诗人”,龚定庵特意将“诗”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
等他说明了缘由,王锐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颇难作对,天生有个‘团扇才人’可用。请教第二联,一定是好的。”
由于他的赞赏,龚定庵便不敢马虎,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构思已成,且先不说,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他才开口。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好!合当浮一大白。”王锐举杯一饮而尽。
龚定庵陪了一杯,龚守正亦不断点头,表示称许。
“这一联情词两胜,意思甚新,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音节嘹亮而沉郁,真是好诗。”
“老世叔谬奖至甚,实在不敢当。”
“不必客气。”说着,他停箸凝视,等候结句。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体味。”
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可是他却微笑不言,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