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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 17)

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邈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僇民。”

“是了。僇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璱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丱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心愿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

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作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也就奇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小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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