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人,担任着此一职位,便必定负有刺探及监视使节外宾的秘密任务,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荆轲说话极其谨慎,丝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乱的酒德和风趣隽妙的辞令去争取吴舍长的好感。
于是,越饮越投机,吴舍长的谈锋也越来越健了!
“正使!恕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吴舍长情绪兴奋,神智却还相当清楚,“樊於期的首级可曾携来?”
“那不是?”荆轲指着屋角一口木箱说。
“好极!”吴舍长举爵相敬,“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赠。若有所求,亦必可如愿。”
“燕国别无所求。一片诚心,与秦修好,唯愿以小邦托庇于大国。”
“不错,燕是小邦!”吴舍长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弃,一见如故,说话放肆了!”
“哪里,哪里。燕与齐、楚,原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敝国接待正使,过于齐、楚大邦。否则,不会将正使安顿在这里。”
“是的。馆舍闳壮,供应优渥,复蒙足下盛情款待,真是受之有愧!”
“要论馆舍闳壮,还有过于我这‘广成舍’的……”
“这就是‘广成舍’?”荆轲打断他的话问。
“是啊!这就是当年赵国蔺相如奉璧来秦所住的‘广成舍’。”
荆轲心里在想,把他安顿在蔺相如所曾下榻的广成舍,决非偶然。这可以分两方面来看,往好处说,即是吴舍长所恭维的,把他看得重于齐、楚大邦的使者,以广成舍作为他的行馆,是一种尊敬的表示;往坏处说,可能看出他不好相与,就像蔺相如那样,两次屈秦——如果如此,广成舍就变成对他的一种警告了。
他的念头转得很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觉得应该不着痕迹地辩白一下,于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倘或蔺相如生于今日,敢不慑服贵国的强盛?为区区一璧,而触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祸,非智者所为!”
“正是这话。识时务最要紧!”
从这里开始,荆轲言语越发恭顺,跟吴舍长也越发谈得投机,直到深夜,尽兴而散。吴舍长顺便把秦舞阳送入前院归寝。
荆轲却了无睡意,虽熄了灯烛,却在枕上把双眼睁得大大的,在设想明天见了蒙嘉,会问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对答?
忽然,前院传来人声,是女人的笑语。但笑声很快地消失,继之而起的,仿佛是争执的声音。然后连争执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听得重重的关门声。
秦舞阳是怎么回事?荆轲在心里问,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时无法弄个明白,只好暂且抛开。
第二天一早,荆轲带着秦舞阳去拜客。首先是拜访掌管接待各国使节的典客,这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礼节,交代了一些门面话,便即告辞,去拜访中庶子蒙嘉,才是他这一天最主要的任务。
中庶子是家臣的职称。蒙嘉从秦王嬴政七岁时起,便担负着照料他的职务,从邯郸回国,即位至今,始终不离左右,极得嬴政的宠信。他的贪财好货是有名的,荆轲满以为一车重礼,送入府中,再加以一番当面的奉承,便可无事不谐。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挡驾不见,而且也不肯收受任何礼物。
这叫荆轲惊疑不止。回到广成舍,越想越不安,懊恼竟形于颜色。这在秦舞阳还是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样的神态。
终于他忍不住要动问了:“荆先生,蒙嘉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荆轲皱着眉说,“不知是早已决定了不见,还是有什么不到之处,得罪了他?若是后者,还不要紧,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见。”
“这不至于吧?他难道对荆先生有何成见?”
正就是怕蒙嘉有成见,把他看成当年的蔺相如。但这话不必对秦舞阳说,所以荆轲摇摇头不答。
秦舞阳的想法比较天真,安慰着他说:“蒙嘉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典客自然会替咱们安排觐见的日期,至多迟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迟!”荆轲低声说道,“易水饯别的情形,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太子换了关符,暂时封锁国境,消息一时到不了这里。等一开了禁,他们的间谍送来了报告,咱们的底蕴,不就都拆穿了吗?”
“啊!”秦舞阳失声一喊,旋即警觉,压低了声音答道,“我看,不如请教请教吴舍长,是何缘故?”
一句话提醒了荆轲,“对!”他欣然答道,“眼前摆着一条路,我竟未看出来。且先吃了饭再说。”
秦舞阳看出荆轲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释,为了替他解闷,想出许多话来闲谈,这让荆轲想到了一个疑团,问道:“昨夜我听见你那里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后来似乎又走了,是怎么回事?”
“噢!”一提到女人,秦舞阳有些腼腆了,“还不是吴舍长的花样。他擅作主张,带了个女人来,硬要塞在我屋里。”
“你呢?”荆轲笑着问。
“我不要。我说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