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肯去深体人情的人,将心比心,觉得荆轲为他设谋,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韪的程度,如此忠诚,却讨个大大的没趣,岂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从此难望他出尽全力来助他报仇雪耻,这一层关系可是太重大了。抽丝剥茧地想到尽头,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浃背,惶恐之中,口不择言,只是伏地顿首,喃喃请罪:“荆卿,荆卿!恕某无状,寸心左右为难,更无人知。如果荆卿你亦不能体谅,我,我自己就觉得太委屈了!”
这番话听来有些语无伦次,而荆轲却完全了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无保留,忠厚而庸懦,有大志而无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别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内,都不会如此,而独独对他不惜以肺腑相见,甚至出以“不能体谅”的怨怼之词,正见得太子丹早就以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赖信任的人。这样看来,他觉得自己对太子丹的用心还不够真,体谅还不够深,实在是愧对太子丹披肝沥胆的一番血诚了。
发觉了自己的错误,连带便想到了他自己该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个有决断的人,所以须要有大决断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专,就不妨独断独行,只要达成他的志愿,不负所托,即是无愧于心——事实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负所托,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进行,只怕弄到头来,反倒一事无成。就这一念之间,荆轲的做法完全变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说:“太子不必自苦。我们从长计议,樊将军的事,暂且不谈。”
“荆卿!”太子丹怯怯地问道,“你真的能体谅我的难处?”
“是的。我体谅得到。”荆轲不由衷地回答,“樊将军以为太子可以庇护他,才来投奔太子,结果反要拿他的首级去献给他的仇人,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对了!”荆轲的话,说到了他心里,太子丹说得痛快极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他又忧虑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万一嬴政质问到此,该有个叫他满意的答复。”
“这慢慢再想,我一定会想得出办法。太子放心。”
听他那极有把握的语气,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开樊於期,往下谈到嬴政接见荆轲以后的情形。
“还谈不到此。”荆轲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计出万全,准备得愈充分愈好。”
“是的,是的。”太子丹急忙答道,“请吩咐,该如何准备,我好叫人去办。”
“第一,我得有个副使,作为助手。此人须气壮力勇,深通剑术。看来不易物色。”
“秦舞阳如何?”太子丹脱口相问。
荆轲一愣。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秦舞阳,此时细想一想,觉得太子丹的建议,似乎可用。但对秦舞阳究无深刻的了解,所以一时委决不下。
太子丹却自信举荐无误,看他迟疑不答,便又怂恿他说:“你何妨找秦舞阳来谈一谈?可用则用,不可用,我不勉强,完全听从你的决定。”
荆轲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答道:“我心目中有个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阳可用,倒是省事多了。”
“那么,我命人去找秦舞阳来。”
“不必忙在一时。我另有办法。”
“噢。”太子丹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多说,只问,“第二呢?”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
“那好办。等徐夫人一到,不愁无好匕首。”
“只怕徐夫人已封炉洗手,不肯重开冶炉。还得另有准备。”
“请教!”
“我的意思,请太子备一份重礼,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苍也去请来。万一徐夫人不肯亲自出手,请她指点孟苍,铸成利器,这想来决不会推却的。”
“是。”太子丹点头答道,“我即刻派人去办。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嘛——”荆轲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谈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在他的构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个必不可少的条件:第一个是樊於期的首级,没有它,嬴政决不能相信燕国有修好的诚意,因而也决不会延见燕国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级是入咸阳宫的进身之阶,没有它,一切无从谈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级呢?实在是一大难题。
其次,他对自己的剑术没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尽弃,个人的生死,固不足论,可虑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将以倾国之力,挞伐燕国,作为报复,变成自速其祸。所以,他必得有个在剑术上极靠得住的助手——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盖聂。
而盖聂在何处呢?身为游侠,行踪不定,况且又是机密大事,不便公然访求,只有等宋意来了以后,托他去秘密寻访。也许很顺利,一找便着;也许踏破铁鞋,终无觅处。如果真的找不到,看来只有用秦舞阳;然而秦舞阳似乎只具血气之勇,遇到大场面会不会怯场?却还待考验。
第三,便是那把用来行刺的匕首,要极精巧,便于隐藏,又要极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