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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5 / 13)

妾媵、出家、为假母,一个老大自伤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过了,而她还有别人所没有遭遇过的冤狱,以及生子不得相见的人伦惨变。这样一个人,没有死,没有疯,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实在是了不起的!

这样想着,对李姥的了解,有了结论。然后把思绪又拉回到他更关切的地方,温柔地对阿娃说:“你再往下讲,我听着呢!”

“谈到我自己,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着,愈见感伤。

“你是哪里人?”

“山西,汾州。”她说,“从小没有父母,跟着叔叔、婶母住。婶母不贤惠,叫一个无赖拐跑了。有人说,在长安平康坊见过我婶母,叔叔就带着我到长安来找。”

“找到了没有?”

她摇摇头:“如果找到了,我就不会在这里。”

“怎么?”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两个月,‘长安居,大不易’,住在东市旅馆里,眼看盘缠花完,要流落在长安了,我叔叔还是不死心,每天带着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走累了,随便在人家门口坐下,吃两个随身所带的冷馍,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阶上吃馍,听见有女人的声音说:‘这么硬的馍干啃怎么行?来,你们进来,我给你们点汤喝。’抬头一看,是个头白如银的……”

“这不用说,是姥姥?”郑徽打断她的话问。

“对了。当时姥姥把我们领了进去,好好请我们吃了顿饭。吃完,她问我叔叔,说是常看见我们在平康坊徘徊,是为了什么?叔叔说了实话,姥姥又问我婶母的模样,问清了以后,她想了半天,断言平康坊没有这个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费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么说?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么办?我叔叔淌着眼泪说,现在进退两难,想回去连盘缠都没有,自己做事太鲁莽,懊悔已经嫌迟。姥姥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说出来大家商量!’这个主意是什么,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郑徽点点头,“你说你的!”

“姥姥说:‘你现在光身一个人,带着个半大不小的侄女儿,也是个累;我又无儿无女,不如让我认她作个女儿。我送你几贯钱,除了盘缠,回家还可以做个小买卖,你看怎么样?’我叔叔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开口说:‘叔叔,这个主意好,你答应了吧!’”

“是你自己愿意的?”郑徽惊奇地问。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愿意也得愿意了。”阿娃说,“我自然舍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舍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则,他要流落在长安,我如果不是遇见姥姥,也可能会遭遇更坏的命运。”

“那时你十二岁?”

“十二岁。”

“十二岁的女孩子,看事这样真切,决断这样明快,可真了不起!”

对于郑徽的赞语,阿娃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记忆之中,仿佛一个孤独的行人,经历过若干崎岖,在中途一处平坦的地点歇脚回顾艰难辛苦的来路,展望云水苍茫的前途,浑然不辨悲喜一样。

“你刚才说,如果不是遇见姥姥,命运会更坏,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错?”郑徽又问。

“嗯!”阿娃收拢眼光,眼中有种特异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伤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时间来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识字吟诗、教我应酬谈吐和笼络男人的方法,最要紧的是教了我一句话……”

“怎么一句话?”

“她说,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过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话让我们借祖宗余荫的人惭愧。”郑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再讲下去!”

“姥姥的儿子,就是替崔驸马生的那一个,早就死了——据说是被安阳公主虐待死的。亲生骨肉,从未见过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心里的滋味!就因为这样,她对我另有一份寄托的感情。那几年她带我一床睡,有时候——”阿娃忽然顿住,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恐怖,然后急促地说,“她会半夜里把我弄醒,对我说:‘阿娃,你发誓,在我没有死以前,你决不离开我。说,说啊!’她那眼睛、那一头乱披着的白发,在半夜里,在半暗不明的灯下,可怕极了!但是,”她喘口气又说下去,“可怕的还在后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点,她就会用双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齿地说,‘与其让你抛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几次,差一点把我弄死,你没有看见姥姥心狠的时候,真是好狠噢……”

显然的,那是阿娃心灵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难消除的余悸,使她一想起来就会激动得发狂,她的眼光发直,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大口地喘着气,胸脯激烈地起伏着,而整个身体有着支持不住的倾向。

郑徽知道她这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抚,温柔的但也应该是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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