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怎不知天王堂?却未想到牢城中也有。”
“牢城也是军营。”差拨说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里只不过扫地烧香,是这里第一个清闲职司。”
林冲喜出望外——他就怕罚当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监工的头儿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气,迟早有场架打,大小又是祸事。如今派在天王堂,与人无争,真正可以免祸了。
当下带到王天堂,差拨传达了管营的命令。原来看守的配军,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钥匙。林冲接了事,又取二两碎银子,托差拨买了些酒肉来,邀同原来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顿。就在神龛后面,展开卧具,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后扫地,诸事妥帖,清闲自在。看着那一丈多高的金身,不免想到东京禁军,那里也有个天王堂,比这里大得多——凡有军营之处,几乎都有天王堂,那还是唐朝传下来的规矩。相传天宝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将急报朝廷,请发援兵。唐明皇下诏高僧不空、三藏,诵念《仁王护国经》消灾。后来安西守将奏报,说有金甲尊神,从天而降,鼓角高鸣,大奋神威,把入寇西番杀得落花流水。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图形来看,就是毘沙门天王的第二个儿子,名唤独健。唐明皇答谢神庥,敕谕各藩镇所在州府,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却不知如何普遍传入军营。
东京禁军营中的天王堂,是林冲常到之处。因为那里院子宽敞而且严密,禁军中有些肯上进的弟兄,想林冲格外指点,常借天王堂作个聚会之地,十分恭维林冲。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干的是这等低微的职司,抚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绪一转,想到妻子,益发愁肠百结。他在想:目前倒还不要紧,高衙内总要等受了贿的两名解差回去复命,说是中途已经依计而行,结果了林冲,后患一绝,才敢进一步图谋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东京,真相大白,奸计落空,那时高衙内恼羞成怒,强抢或是逼奸,都为意中之事。到了这一步,祸事便越闹越大了。
林冲信得过自己妻子,秉性刚烈,断断不肯失身;而岳父张老教头,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鲁大哥,忍而又忍,早就无可再忍。这一闹开来,无论如何收不得场,说不定就是三条人命。
一想到此,林冲忧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赶回东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们太平无事。无奈身在囹圄,真个“半点不由人”——直到此刻,林冲才知官法可畏,一个人千万犯不得罪!
于是只好自己为自己万般譬解,每日里没事找事,把地上扫了又扫,桌子抹了又抹,香炉、蜡扦皆擦拭得点尘皆无。半夜里睡不着,便起来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昼不敢练功,他自知名声太大,若有那配军要跟他讨教,犯了管营、差拨的忌,又惹麻烦,所以一身绝艺,从不敢在人前显露。
转眼秋深,西风卷起黄尘,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觉得岁月难挨。这天黄昏风定,林冲急忙忙地正在扫除神桌上的浮土,听得院中有人高叫一声:“林教头!”
声音似乎曾听见过,回脸去看,是个生意人打扮的后生,也觉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等他走到檐前亮处,那人细看一眼,惊喜交集地说一声:“果然是教头!”随即扑身便拜。
林冲慌忙避到侧面,扶起那人:“你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礼?尊姓大名?”
“教头!你连我都认不得?我是李小二。”
“啊——”林冲笑了起来,“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说来话长。”小二急急问道,“我请问教头又怎的到了这里?”
林冲苦笑答道:“恰是你说的,‘说来话长!’来,来,且进来坐了谈。”
李小二点点头,忽然站住脚:“且慢!我去去就来,教头等着我。”
李小二行迹奇特,言语闪烁,把个林冲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冲是记得极清楚的。此人学得一手炉灶上的好手艺,原在林冲住家那条巷口的熟食铺里掌灶,谁料与店主不和,又偷店里的钱,被捉住了要送官问罪,恰好林冲经过,善言排解,免了一场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铺里自然存不得身,却又有些赌账欠在外面,几个泼皮整日价跟在身后恶讨,又是林冲拿钱替他还清。以后就未曾见过,不知如何,竟在异地相逢。人生聚散无端,叫人梦想不到!
正当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时候,瞥见李小二又来了,一手提个食盒,一手拎一壶酒,肩上搭块手巾,腰上插双筷子,走进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后打开食盒,把一大盘杂卖熟食、一大碗酸笋汤,又是一大沓薄饼,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里的筷子拔出来,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说道:“教头,请坐!”
原来如此!日暮天寒,他乡遇故,正得有这一壶酒来助兴!林冲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里去弄来的这些好饮食?”
“好什么?现成的东西,凑了些来。教头暂且将就,明日我弄两样精致菜来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