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怎样帮忙?”
“现在没有别的,只要求你保守秘密,连你‘小公馆’面前都不必提起。”
“绝对遵命,你放心好了。”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余善德驾车回家,已在清晨二时。他住的是厂里供给的宿舍,一幢很像样的日式房子,卧室、客厅、餐室、书房应有尽有,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他就是一个伺候他的男工。
男工照例晚上十点钟关大门,余善德过了这个时间回家,就得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这一天他有意外的兴奋,除了男工所住的那一间以外,把所有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想看一看,这些屋子里如果增加一个女人,将会有什么改变。
他困惑了,因为他想象不出。而每一盏电灯放光时,寂寞却接踵而来。
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关熄了所有的灯,到宽阔的走廊上去坐着。光脚踩着滑溜的桧木地板,丝质的睡衣摩擦着柔软的背垫,全身上下痒痒的有种微妙的快感。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美妙恬静的夜在他是领略得太多了。今晚还是跟往常一样,淡月、微风、若有若无的树木的清香,而明天是假期,没有什么萦绕心头的公事败人清兴,他告诉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的!他接受自己的观点。
可是从之而来的是美中不足之感。寂寞也许是有闲阶级的专利品,或者说是满足以后的产物。
他开始懂得人们为什么永不满足。很简单的道理,他如果感到满足,即将感到寂寞。
寂寞是他忍受惯的。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忍受到现在?他从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今天亦复如此,只是充分感到,在寂寞以外他有权利多享受一点东西。
这当然是由曾薇而引起的感觉。声色场中,十年来他免不了时有涉足的机会,品貌胜过曾薇的,也见过不少,都不足以毁了他的“操守”,而一见曾薇以后,他知道他的“威胁”来了。
或许是境由心造。由曾薇所引起的心潮,证明记忆是有生命的。一个可爱的印象可以被深藏,却不能被消灭。正如一粒数千年前的莲子,机缘凑巧,被发掘出来,仍可以由加意培养而发芽开花。
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正的问题。这一粒有生命的莲子,是视若无睹,还是下手在温室中培养。
惯于忍受寂寞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一直到曙色渐露,他才准备上床。
这时男工已经起身了,他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并不感觉惊讶,只是问一句:
“先生昨天晚上又看了一夜的书?”
余善德茫然地点点头。
男工打开走廊上的玻璃屏门。清晨的冷风一吹,精神一振,他想起应该嘱咐男工:
“今天买只鸡,买点明虾,多买一点菜。不,菜不必太多,可是要精致。”
“是白天吃,还是晚上吃?”
“晚上!”他说,“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再别忘了把花瓶里的花都换了!有女客来。”
“几位女客?”男工问。
“一位!你说还有几位?”他觉得男工的话,真是问得可笑。
4
“你说她像我吗?”当余善德用低回不已的声音,长长地叙述完了以后,曾薇这样问他。
“太像了。”余善德说,“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她在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因此声色不动地答说:
“感谢不敢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恨我的原因。”
“感谢你的是,让我有重温记忆的机会;恨你的是,把我的痛苦又挑了起来。”
“假使是如此的话,我对你感到抱歉。”她很谨慎地回答。
余善德使劲抽着烟斗,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话,心中的秘密透露了一半,不知怎么,反更有落寞萧索之感。
沉默了不久,曾薇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个字:
“嗯。”
“你也算对得起她了。”曾薇说,“像你这样的地位,没有另外找个太太,那真是少见。”
“这也很难说,”余善德不以为然,“情感是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
“对了。”她附和着,“情感可以决定一切。”
这篇两人合作的文章,起承两段都有了,可是都不愿转得太快。曾薇另起了一个头,说:
“你太太在上海怎么样生活呢?”
“还不是靠我汇钱接济。”
“由这里汇过去吗?”她天真地问。
“不,托一个姓郑的表弟在香港办。”
就在这些闲谈中,余善德在曾薇心目中的“行情”逐渐看涨。这条“鱼”肉厚而刺少,值得花大工夫去钓。
这夜谈得很晚,但她还是漏夜写好一封寄香港的信。对于任何一条“鱼”,她只是一支钓竿,或者一只鹭鸶,另有渔人在操纵着她。